桂大圆

我就不爱听情歌

动荡年代【周方/策锐】

这修罗场逼得我哟!

科尔希达:

*9.11修改版,原本只改一段,结果一改起来根本停不下来……似乎改成了另外的故事,一个浪子的成长史?


*不变的依旧是修罗场,更加拎不清了


*ooc严重,慎入


1.


临近年底,北回归线上冷得煞人,风里藏着一把钢刀,吹脸,就刮脸,吹手,就刮手,方锐下了TAXI,飞快地往机场跑,口鼻都是红彤彤的,被刮得不轻。


好在最后一刻赶上了飞机,一架从大洋西岸飞回祖国的飞机,夜间起航,13个小时送给天空,晚点很正常。


“哥们儿,让我进去呗。”方锐放好包才低头,头顶的读书灯投下一束光,照亮了他眼前的一圈儿。


那人坐在光里,从书中抬起头来。


“周泽楷。”方锐轻轻地念了一句。然后他就紧张了,浪子一紧张,就浪不起来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周泽楷笑了一下,像山谷里开出的一朵花,在满山的熊瞎子、白头雕、知更鸟、云杉、橡树、风霜雨雾,黑山白水,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开出的一朵花,美得让其他东西都成了可有可无。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空乘看到方锐还站在那里。


“没什么,谢谢。”周泽楷起身把方锐拉进去,按在座位上,替他系好安全扣,隔绝了空乘询问的目光。


这整个过程,方锐都是措不及防的,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对不起自己做浪子这么些年,然而到最后,也没办法游刃有余运筹帷幄起来。


这世上大多数的浪子,本可以游刃有余一辈子,只要他别再遇上最开始的那个人。


人一生什么最心动,是年少不识爱恨的相逢。什么最心痛,是相逢成了旧时光。


熄灯,睡觉。飞机轰鸣起飞,下面是墨汁儿一样的海。方锐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感觉自己也钻进了一股激荡的气流。


 


在首都机场落地后,两人暂且别过。方锐在停车场转了一圈,给叶修打电话。


“叶老师,不是让你把车给我停机场吗?车呢?”


“你不是说明天回吗?”


“我改主意了,我觉得祖国在热切地呼唤我。”


“……可能是祖国的的哥在呼唤你。”


挂了电话,叶修发来一个饭店地址,今天魏老师的花店新开张,要大宴宾客;顺便,把今年的同学会一道办咯;顺便,给方锐接风洗尘。


我可搭不起您这便,得凑仨彩头才不浪费这顿饭钱。


方锐在料峭的寒风中飞快地敲字,感觉手指头下一秒就要如同蜡像一样齐齐断掉,突然身后响起一声鸣笛。


周泽楷把车窗摇下来,“我送你吧。”


方锐也很想像过去那样,怀揣着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天寒地冻,也能说出刺骨的话来。可是他咬咬牙,满嘴都是冰渣子,还有口腔溃疡,还有牙龈肿痛,噼里啪啦的,到处都是软弱。


软弱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何必呢。


何必如此冲动,何必轻躁癫狂。


风雪这么大,温暖更加迫人。


“好啊。”方锐神使鬼差地答应了,“刚好同学会,一块儿去呗。”


 


吴羽策刚到饭店门口,就撞上了从里面冲出来的魏琛,他说策啊,你别哭,老师跟你说个事儿。


吴羽策噎了一下,他感觉老魏自己都快哭了,突然心慌万丈,“老师,你说?”


老魏说,策啊,你要有准备。


今天下午,大洋西岸遭遇了暴雪突袭,方锐坐的那趟飞机刚起飞就迫降,降落的时候刮到了登机梯,靠窗的两个人像纸片一样被掀了出去,拼都拼不完整。


一时间空气中只有细微的呼吸声,雪片落在眼睫上,被眼中的赤红徐徐融去。叶修开着方锐的车也赶了过来,走上前来拍拍吴羽策的肩膀。


“先进去吧?”


“嘘。”老魏给他眼色。


“啊?”


方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一下车就把脸往围巾里面缩,缩的只剩下两个大眼睛,眉毛上一层碎碎的雪,一眼看见饭店门阶上的吴羽策,眼角一点赤红,像是决烈的梅花。


老魏看见他一幅见鬼的表情。


“这么快就魂归故里了?”


叶修想起中午看的新闻,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给了老魏一肘子。


“方锐换了昨天晚上的航班,今天就到了。”


吴羽策像是没听到,向前走了两步,停下,周泽楷也停好了车,走上前来。


“这下刺激了。”老魏又说。


他们之中,有人笑着,有人快哭了,而方锐只是无所适从,浑身的抖动,像被电击一样。我只是一个无名的浪子,他想,几乎要死在沙滩上啦。


 


2.


十年有多久。


十年以前,远得像是另一个时代。十年,足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受精卵长出两条胳膊两条腿,长得活力四射,到处撒欢,奔跑,欢笑,经历希望与欢欣,热切与满足。


十年以前,方锐还不知道什么叫人生不如意。刚从一个受精卵野蛮生长成了有手有脚四处撒欢活力四射的囫囵人,仗着自己有那么点老天接济的小聪明,学习从来不费心,放肆玩耍,纵情贪欢,还好死不死地染上了点喜欢打架的臭毛病,没事放学就跟着小流氓们去舒展筋骨。


被班主任老魏发现后,天天校门口蹲点抓他。那时候老魏还不叫老魏,得是小魏,年轻力壮,腿长两米,方锐这种的,能抓十个!


在一个傍晚,方锐为了躲魏琛,放学晚走了一个小时,路过隔壁班的时候,教室里还有一个高个儿的男生,在出黑板报,描着一片艳丽的牡丹,层次分明,雄蕊心皮,白的花瓣,红的花心,有丛有独,富贵荣华。黑板上白色的粉笔碎屑像是抖落的花粉,落在他形状好看的手腕上,隔着那么远,方锐甚至能看见他皮肤下细细的青色的血管。落日的余晖从窗外投射进来,像是舞台上的灯光,时而红时而黄时而粉时而青,千般变化,不变的唯有美。


方锐认为自己见到了美,不是色彩美也不是形状美,而是意境美,莫纳的油画一样,他站在那儿,就是缤纷,就是灿烂,太阳雨一样让人开怀。方锐想起老魏讲得那些波光粼粼的油画,美是人类内心的根源,你见到了美,自然而然地,就明白了人类为什么前行,为什么进步,为什么义无反顾。


似乎在一瞬间,方锐全都明白了,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先是惊喜,然后惊悚,所有的哀伤与欢喜,他都想明白了。他看了很久,又走开了,不敢和美打招呼,太胆怯了,他怕美不理他,更怕美尖叫,你谁啊?不是我们班的吧?!


结果没多久,方锐放学没溜掉,又被魏琛抓去当壮丁,帮老师批作业,在老魏的办公室见到了美——他叫周泽楷,是隔壁班的美术特长生。


“我知道你,”方锐手底下飞快的划拉着对勾,眼睛却往隔壁桌飘,“我见过你出你们班的黑板报。”


周泽楷只是笑。


“你怎么不说话?你记得我吗?我猜你记得。”


“方锐。”刚才老魏揪着他进来的时候愤怒地喊了三遍。


“毕竟我这么帅,是吧。”方锐手中的笔转得飞快,空气中尽是残影,“我本来不会出黑板报,但是我一看你画的牡丹,突然就会了,我的天,这是神迹,你明白吗?就像《圣经》里说得,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为什么我的双手绽放出光芒——”


“那是因为你抄我画的。”周泽楷严肃地说。


“喀啦——”不知道那个倒霉蛋的作业本被方锐划烂了,他太紧张了,本来想说对不起,结果满脑子都是——


“你生气起来也很好看。”


周泽楷也愣了,哪有人这样赖皮,他明明指责对方当了偷画贼,结果耳朵烧红把头埋下去的却变成了他自己。


天边的火烧云像红铜烈马,灼灼燃烧,尽情驰骋。周泽楷耳朵上的红,像天上的火烧云,变幻,灿烂,而且美。很多年后,方锐都觉得那天的光线超越了当时的情,当时的景,定格成了一个经典的意象,再不会有比那更柔和暖煦的存在,什么函数、向量、双曲线都杂糅在一起,游过赤红的笔尖,密密麻麻的作业本和似乎永远不会终止的流年。


此后多年,大火燎原,地动山摇,只有这么指甲盖大的一块回忆,还能涓涓流淌。


 


3.


有一天,周泽楷从画板前抬起头,看向窗外,突然看到方锐抱着篮球站在没几个人的操场上,呆呆地看着自己所在的这片窗户,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楼上的人也在看他,窘迫地原地转了转,跑开了。但是很快又跑了回来。


“你别走啊!你等我!”方锐着急地蹦了两下。


然后走廊里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方锐拉开画室的门走进来。周泽楷还记得,那也是一个傍晚,宝蓝是初绽的夜色,火红是方锐滚烫的额头,两者杂糅,姹紫嫣红。他来之前还专门去洗了手,洗了脸,洗了胳膊,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顺着小臂,顺着手指,缓缓地滑下。


他走到周泽楷面前,抬起头来,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好像有人拿枪顶着他的脑袋、胸膛,而他是头脑发昏的草莽,这一刻想起来,就要不管不顾,周泽楷好像突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方锐扶着周泽楷的肩膀,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他刚才洗脸的时候一定喝了很多水,嘴唇吸饱了水份,冰凉湿润。然后他瞪大眼睛,小腿不自觉地打战。


“我可喜欢可喜欢你了,”他说:“你能不能让我喜欢你?”


他想好了,周泽楷要是不答应,他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先迈哪只脚他都想好了,屁股还是脑门先着地他都想好了。


周泽楷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世界那么大,你喜欢我又不犯法?可他还是被方锐感染了,也莫名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否则对不起方锐这一时的视死如归,一时的死不要脸,一时的,如火焰般灼灼燃烧着自己。于是他也低下头来,轻轻地亲了亲方锐的眼睛。


“哎嘿!”方锐欢快地蹦跶起来,两条冰凉的手臂搂着周泽楷,像两尾欢脱的金鱼,从脖颈游到后背,再从后背游到肋骨,他对周泽楷的身体似乎有一种饥渴的食性,全身206根骨头,每一根,都想抚摸一遍。


周泽楷像是被他拖进海里快要溺亡的人,细微的喘息从幽暗的画室里迸溅出来。


可惜,人们常说,美好时光,必定不能长久,因为它过早地实现了你心中的野望。


半年后的某一天,方锐翘课打架翻墙回来,路过一楼的教师办公室的时候,看到老魏跪在一个家长面前,身边还有一个高他们一届的男生,本能的恐惧一下子攀升起来,方锐似乎只看一眼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个家长沉默地站了很久,突然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下来,魏琛扑上去,把那个男生完整地罩在身下,鲜血从他的头角流下来,却没有任何琐屑落在男生身上。


这个场景给方锐留下了深深的恐惧,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教室,代课老师说,魏老师家里出事了,不来上课了,以后由我当大家的班主任。方锐听了觉得胃里绞痛,想吐。


放学后周泽楷来找方锐的时候,他看着比自己还高一点的周泽楷,心想——如果有人要打他,我都不能把他整个儿的罩起来。


方锐魂不守舍,周泽楷牵着他的书包带子慢慢往前走。方锐一路走一路都在想,想起来的都是老魏办公室里的场景,想到后来都出现了幻觉,看到有两把利剑,一前一后,冲着他的胸口来了,无从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扎出两个血窟窿来,血在他们身后流了一路,流成了一条深渊般的河流。


“周泽楷,你别难过,”方锐靠着墙蹲了下来,“都是我的错……”


周泽楷也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都是眼泪,只好拿出纸巾,捧着方锐的脸细细地擦。


但是方锐只是哽咽着说,你好好的,你别难过。就像一个急诊室的大夫,说病人挺住,别死在走廊上,结果他自己都快哭得背过气去了,大夫你先挺住呀。


“你别擦了!”方锐推开周泽楷的手,“我跟你分手呢!”


周泽楷楞了一下,又来握他的手,也被他躲开。


“周泽楷,你真别这样……”


“我他妈那样啊!就别这样!”周泽楷心里闷得难受,第一次爆粗口。不就是眼泪吗?我也会流。


“我后悔了,”可是方锐说话却突然不哽了,显得特别薄情,“你走吧。”


那天周泽楷终究还是没像方锐一样抱头痛哭,他只是跟空气里的沉默对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就知道他永远不会回头。这一刻,方锐想起某个经典的论调——命运绝非仁慈的推手,他给了你无与伦比的美好,还要给你难以忍受的伤痛,而你只有两个选择,爬起来跟这该死的命运不死不休,或者蹲在地上哭到天亮。


很多年后方锐想起来这事儿,觉得自己真是个人渣,不仅伤人心肺,还要自诩悲壮。恐惧、胆怯、压力,这些都不是爱情真正的障碍,都是自找烦恼。爱情真正的障碍只有一个,就是你爱,或者不爱。如果你不爱他,为什么要骗他;如果你爱他,为什么要放弃他。


可惜当时的方锐不懂这些,还太小了,想得太多,懂得太少。所以他选择了哭到天亮。


整整一夜,鼻涕和眼泪在心里汇聚成了深渊般的河流。


 


4.


要说方锐学生时代最庆幸的是什么事,那就是他读的市重点中学是直升的,不然以他中考时的状况,指不定早就落进了哪座混混流氓的巢窠。最后还是魏琛找到了他。魏琛把他从烟雾缭绕的网吧提溜出来,收拾干净送到高中部的叶修叶老师手里的时候,连续通宵几个晚上没睡觉的方锐看人都是重影的。


这位重影的班主任,刚一照面,抬手就给了方锐一巴掌。


“人生只有五十年啊,方锐,你还要留下多少来后悔。”


那一刻,方锐似乎突然变成了五十年后的自己,不得已躺在红漆的棺木中,沉沉死去如同沉沉睡去,不论曾经领略了人世的多少美好,此刻都将腐朽,投入铁炉化成一把薄灰,只留下让他寝食难安其实也不过如此的秘密,和他不明所以的一生。尘世间悲恨欢喜,从今往后,都没了瓜葛。


方锐惊醒。


人生真的不算长,痛苦和快乐,都不算长。


如果你想不开,就多活几年,什么都想开了。


方锐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升上了高中,课上了快一个月,才知道周泽楷跟着家里人搬去了遥远的大城市,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到了。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方锐还觉得自己肯定要难过一阵,等他忙完手头的事,要专门留出一段时间来细细缅怀一下这份被他亲手葬送的恋情。结果手头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方锐根本来不及难过,这个消息就被更多令他焦头烂额的琐事挤到了记忆角落里。


等他再次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


叶修为了防止方锐一个想不开又去跟以前的混混伙伴打架,渐渐沦落成边缘人物,专门让他当了班长,希望他把有限的青春期躁动,投入到无限的为同学和老师服务当中去。


短短半年,方锐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在别人心里还是草长莺飞,别人的青春还是水清沙幼鸟飞白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是暴雨雷霆,深渊中埋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说不怨愤,是不可能的。


又是冬天,又是下雪,屋内暖气干燥,走廊上的窗户大敞着,风雪呼啦啦地扑进来。方锐去打印室取班里测验的卷纸,回来的路上突然就想起了周泽楷,想起了当初的暖煦,再想如今的苦寒,突然就又想不通了。他一直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像当初一样欢喜,能让我停下来,靠一靠,歇一歇;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要像一条狗一样,行走在一片苦寒的雪原上,天黑地白,从大地的这头到那头,绵延千里,希望如同风中残烛。


可是今天狗走了很久,竟然遇到一株张牙舞爪的梅树,血红的是梅花,棕褐色的是枝干,红梅扑白雪,点点的写意,寸寸的留白。有那么一瞬间,方锐想给梅花一个拥抱,把自己佝偻的躯干,精疲力竭的四肢都靠在他的身上,别人说你张牙舞爪,可我看到你,就觉得踏实。


当然他及时的勒住了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没错,是幻想,方锐相信人在疲累的时候会看见幻想,尽是些不着边际的乱象,不可言说的野望。


吴羽策正站在班级的后门口,他的母亲还在跟叶修说着什么,虽然没耐心听,他还是站得腰板挺直,只是目光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飞雪。


叶修看到方锐,叫他进去搬张新桌子,来了个转校生。


班级里的同学对转校生的好奇胜过了即将进行测验的颓丧,男生们偷看不成只好凑过来向方锐打听,“怎么样怎么样?转校生好看吗?”“男的女的?”


“挺好看的。”方锐回答问题一向只记第一个。


所以当吴羽策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全班三分之二的男生都在回头用眼神控诉方锐。吴羽策显然明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当时他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向方锐,方锐赶紧低头到后排帮他搬桌子去了。


 


5.


虽然方锐这条伤痕累累的老狗找到了他的寄托,但是他这次学精了,他选择退避三舍,城门树下,远远地欣赏。这本来是他用来排解苦闷的办法,结果根本谈不上美妙,也没有安慰,跟苦行僧一样折磨着自己。


苦果,我自己吞了。


喜欢,却还是很喜欢。


人就是贱,但感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挺无解的。


 


结果他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吴羽策竟然是那种敏锐地要死的人,不光敏锐,还很凶狠,咄咄逼人,相信一切事情都有个它本来的样子。


吴羽策刚来了没两周,就把方锐堵在了走廊里。


“你是不对我有什么意见?”


“那哪能啊?”方锐拼命给旁边看热闹的周光义宋晓方学才使眼色,可是这帮孙子被吴羽策一瞪就全都嘻嘻哈哈做鸟兽散了,全然不顾平日里班长帮他们跟老师争取体育课的情义。


“那你为什么处处躲着我?”


“没有呀。”


“你当我傻吗?”


“不可能啊,你这么好,”方锐绷不住要笑场,他从来没见过像吴羽策一样这么爱较真的人,“所有觉得你不好的人,肯定都是大傻逼。”


可是吴羽策不吃这套,他只是皱着眉头看方锐,目光固执地探寻着眼前这个鬼话连篇的人的内心。


方锐败下阵来,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气,脸上现出悲痛的神情。


“你长得有点像我前女友,”他说,“我看见你,就想起她,特别难过。”


吴羽策没想到是这种展开,有点尴尬,还有点措手不及。


“你到底是真难过?还是骗人的?”


“我当然是真难过,顺带哄哄你。”


 


周五最后一节自习课后,方锐和吴羽策轰轰烈烈地干了一架——再确切一点,是方锐单方面被吴羽策按在墙角打了一顿,他都不敢还手——放学后被双双请到了叶修办公室。


“可以啊,方锐,不让你去外面打架,你就给我在学校打同学是吧?”


方锐嘴角都青了一块,认错态度却十分良好。


“我知道错了,回去写检查,下次一定改。”


吴羽策:“……”


“你还想有下次?”


“说差了,没下次,我写保证书,保证没下次。”


 “…………”


“行了,保证书不用写了,再有下次切丁丁,你去吧,吴羽策留下。”


这俩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太好,吴羽策全程都没插上一句话,这件事就被盖棺定论了。他有点理解方锐怎么长成现在这副二皮脸了,就叶修这个德行,能长出好的才怪。


叶修本来想好好开解一下方锐,这孩子最近压抑得厉害,但是今天这事儿让他觉得他得先给吴羽策开个光,这简直天上下来一个小神仙,眼看诸君多傻逼,还不知道人间多险恶。


“你对方锐有什么成见吗?”


“不是成见,是事实,”吴羽策小脸板得一本正经,“他就是个混混!”


“混混怎么了?”


吴羽策瞪了叶修一眼,心想你就是个老混混,当然觉得小混混没什么。


“阳奉阴违,油腔滑调,一句真话都没有!他当班长班里还能有好?”


叶修不同意,他说我了解方锐,你说他偷懒不抄单词写作业我还能信,你要说他没有真诚地为班级奉献付出,那是打死我都不信的。


“哪里真诚了!”


“你看他的眼睛啊,多真诚。”


吴羽策气愤,他觉得叶修收了方锐家的钱,处处向着方锐。


叶修笑了,摆摆手,“年轻人,多看看,不要总是坐在温室内,窗户锁死,不透新鲜气儿,不知道外面的风雪有多磨人,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怎样地活着,活得不如意,没一处敞亮,没有春风,也没有涓流,可也是活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6.


方锐不知道那天叶修把吴羽策留下来说了什么,但是从那以后,吴羽策的行为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没错,只是行为,态度还是那么咄咄逼人。


那天吴羽策从叶修办公室回来以后,就把他的桌子搬到了方锐旁边,虽然中间还隔着一条楚河汉界,但好歹愿意屈尊降贵了。方锐正抱着教室里唯一的秃头扫把帮女生去够飞到吊灯上的羽毛球,就看到吴羽策叮叮咣咣一阵子,然后向他走来。


“你太矮了,我来。”


方锐吓得差点没从桌子上摔下来。


同桌以后,吴羽策开始了自己的“方锐观察日记”的记录。那架势,大有要写一份长篇论文拍在叶修脸上的气魄。叶修说他不了解别人的生存方式,那他就好好理解一下,他倒要看看,什么样的生存方式,还能孕育出阳奉阴违的哲理来?


他发现方锐明明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却似乎总是跟人隔着若有若无的一层玻璃墙,原来他当时真的不是针对自己,他只是对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避让。


每天早上,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开着窗户,用西北风洗脸,靠雪沫冰渣下饭,冻得上下牙齿咯咯哒哒也不关窗户,直到上课,好一阵子缓不过来,课本上的笔记灵魂般飘逸。他大概是想修炼一副冰冷的心肠,吴羽策刻薄地想。


有一天方锐突然良心发现了,刚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蓦地回头看着邻座的吴羽策——脸无血色,指尖泛着一点浅浅的红,像是零落的梅花。


“你冷不冷?”


其实吴羽策一点都不冷,也不贫血,他就是那种冷风一吹脸就发白的人,反倒比方锐更不怕冷。但是当时的他中二啊,他想着方锐无事献殷勤,肯定还有后招,于是一开口又不会说人话了。


“你说呢?”


结果那天方锐还真的没再开窗户,但是他也没吃早饭,早自习刚过就躲进了厕所,对着水池子干呕。


“你到底什么毛病?!”吴羽策跟着他后面进来,又气愤又震惊。


“我难受。”方锐吐完了最后一点酸水,打开水龙头洗脸,竟然没有后半句话。吴羽策觉得他大概真的很难受。


“热的吧,暖气太足了,”吴羽策认真地为他找了个理由,“我不冷,你以后想开窗户就开吧。”


“也可能是怀了啊。”方锐憋着笑,抬起头,作死的意志濒死不灭。


吴羽策一巴掌拍在水池子里,差点没忍住当场溺死方锐。


早操回来后,方锐在书桌里发现了一盒饼干,问了一圈没人知道是谁的。


 


他还发现方锐有点偏科,数学极好,英语一般,语文,确切地说应该是作文,稀烂。但他又不是不爱写,吴羽策发现每次一到作文课或者语文测验,方锐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挥毫千里,泼墨百尺,洋洋洒洒,信手拈来。然后到了发成绩的时候,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捧着卷纸如同捧着一颗定时炸弹。吴羽策有幸瞥到过一眼林敬言给他写的评语:请按照写作要求进行范围内的创作。


林老师也夸过方锐的文笔,但是,每次夸完之后都要伴个但是。


“不要总是写一些太沧桑的东西,写点你们年轻人自己的感受。”


方锐却说他憋不住,有句话怎么讲的来着,文思如泉涌,灵感如尿崩。


吴羽策后来看到那些“沧桑的东西”,尽是些憋在心里会让人发疯的东西——人如草木,世风变幻,游龙梦醒,白马穿空。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


 


秋季运动会的时候,吴羽策报了1500米长跑,甩下第二名大半圈,英雄凯旋归来,头不晕脚不虚的,被一大群人簇拥起来,等他终于挤出人群向着方锐走过来的时候,反倒有点终于跃出水面的大喘气。方锐把水递给他,看着他喝了一大口也不咽下去,只是含着,咕嘟咕嘟,突然手又犯贱了。


方锐脑子一短路,对着吴羽策鼓鼓的腮帮子捏了下去,就像你看见一个水气球,你就管不住你那手。


“噗——”水流了吴羽策一下巴,小孩子吐奶一样。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方锐掉头就跑。可是他哪能跑得过吴羽策,人家跑完1500跟没事人一样,因为还能再跑1500.。


最后方锐被按在篮球场的地板上教训,吴羽策坐在他身上,膝盖压着手臂,拿着一瓶矿泉水,化身喷壶,对着方锐的脸一口一口地喷,阳光一照,甚至能看见彩虹。


方锐笑得肚子疼,在地上胡乱地扑腾。


“救命,哎呀哎呀,我错了。”


爬满了啤酒花的铁丝网墙隔绝了空间和时间,又一场比赛开始了,田径场上的喝彩更加响亮,像一群叽叽喳喳的燕子。吴羽策身上有一股冽洌的冷香,身体却是温热的,方锐碰了碰他的小腿,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真的不难过了。


吴羽策也愣住了,“别哭啊……”虽然方锐被他喷的满脸都是矿泉水,但是他确信,有那么一小股,是从眼角里流出来的。


“哎呀,快饶了我。”方锐抽出手捂住脸。


吴羽策赶紧站起来,方锐溜达到背阴的墙边坐下,悲痛依然滋生在铁石心肠的缝隙里,但是眼前的欢欣,又让他生出了妄想。


“又在想你前女友?”吴羽策在他身边坐下。


“对啊,特别惨,这么多年了,丧钟还在长鸣。”


“你哭吧,我不看。”


方锐脸埋在臂弯里,抖抖肩,嘤嘤嘤,佯作哭泣,学得特别像。然后他又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叶修说,你看他的眼睛啊,多真诚。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他眼里的才是真的。


吴羽策看了很久,再联想之前的种种,似乎看出了一个秘密。


“你是不是……”


“你别害怕。”方锐打断他,他说你别害怕,我就看看,什么事儿都没有。


吴羽策气愤,这特么还能当作什么事儿都没有?!


“那我克制一下。”


“除非你瞎了。”


“那你就当没我这人。”


“除非我瞎了。”


“嗨呀!愁死我了!”方锐哀叹,“那你说咋办嘛?吴女士,你说,咋办嘛!”


“我不害怕,”吴羽策揽着方锐的肩膀,他说:“发生什么,我都不怕,我和你一起面对。”


 


7.


那之后,方锐才算明白了,什么叫做爱情是一位摔跤手,你想游刃有余地隔岸观火,随时可以拍拍屁股潇洒地离开,可是它不放你走。就像书里说的,总会有个人在尽头等着你,狭路相逢,终究逃不过命运。


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其实还挺甜蜜的。暑假里大家一起去撸串,如果方锐也去,那么多半吴羽策也会去,一群人烟熏火燎地烤着串,给他单点一份隔壁混沌铺清汤蛋皮小葱花的混沌,简直像请了一座菩萨。


“哎,娇矜。”


“你说什么?”


“说您贵气。”方锐赶紧狗腿地把剃好了刺的一次性筷子递给吴羽策,甜蜜。


暑假眨眼就过,遥远的高三一下子就到了眼前,方锐每天困得想狗带,有一天英语测验正答着题,吴羽策眼一瞥,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吴羽策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叶修不知道跑到那个犄角旮旯里抽烟去了,于是伸长胳膊把方锐桌子上的卷纸抽了出来,飞快地勾起了答案。谁知叶修正好从门外进来,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敲了敲吴羽策的桌面。


“干嘛呢?”


“……”


“你跟我出来。”


叶修拎着方锐的试卷,走过去打开走廊的窗户,一阵草坪刚被修剪过的草汁烂味扑面而来,吴羽策差点以为他要把卷纸撕碎了扔出去。


“感情好啊,卷纸都帮着写,高考你也给他考了呗?”


“我写的都是他会写的,重复的练习本来也没有意义。”


“不是这么个道理,”叶修叹气,“你能管他一时,还能管他一辈子吗?”


教室里面,方锐脑袋磕在了桌面上,一下子惊醒了。


“卧槽!我卷纸呢?!”


“你还是先操心好你自己吧。”叶修让吴羽策回到座位上,给两人各打了一板子,才把方锐的卷纸还给他。


“赶紧写,还有半个小时收卷。”


“是是是,能写完。”


“字往好里写,狗都比你挠的好。”


方锐在叶修背后对着吴羽策呸他,还没发现试卷上有一半的答案都不是他自己写的。吴羽策突然想起刚才叶修问他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来着?


你能管他一时,还能管他一辈子吗?


我能啊,只要我想,为什么不能?


叶修问他们,你们才多大?分得清性冲动,感情冲动,和真正的感情吗?


吴羽策说:“第一个是管不住屌也管不住心,第二个是管得住屌管不住心,最后一个管得住屌也管得住心。”


叶修:“……”


方锐在旁边呱唧呱唧地鼓掌,太棒了,我们大宝贝真犀利!


“那你知道方锐是哪一种吗?你知道你自己是哪一种吗?”叶修又问。


吴羽策被问住了,他看向方锐,然后方锐说出了贯穿他此后浪子生涯的一句至理名言。


“人们说真爱一生只有一次,只是很多人到死时才知道,我还没到死,所以我也不知道。”


然后吴羽策在叶修的办公室当着老师的面儿又把方锐打了一顿,可是吧,他其实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方锐的话能有几句是真的呢?他不就是嘴上逞能吗?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8.


所以当方锐的老同学们奔走相告,“周泽楷回来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吴羽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方锐看起来毫无反应,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然而这一切都是假象,假象必将在面临真相的时候土崩瓦解。


所以周泽楷真人一露面,方锐的镇定就在真刀真枪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后悔了?”


“不后悔。”从你走了之后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后悔,后悔我也不能说,后悔就当我在放屁。


“漏气啦。”周泽楷大方地拥抱了一下方锐,你在放屁,因为你的心在漏气。


这就算是和解了吗?跟曾经深陷泥沼化身铁人的自己和解,跟年少不识爱恨得到又失去时光和解,跟生命里的诸多烦恼、困苦、荆棘掣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一和解。这世上没有谁不能遗忘,没有谁不能重逢。


吴羽策震惊地发现八面玲珑如方锐,金刚宝塔如方锐,暴雨雷霆都不退缩的方锐,竟然在一个略显羞涩腼腆的高中男生面前,束手束脚,呆头呆脑,张口结舌,直眉愣眼,鼻子不是鼻子,嘴也不是嘴了。


我鄙视你,方锐。


周泽楷这次是回户籍地参加高考的,满打满算最多也就跟他们同窗一个学期,叶修希望,他能尽快融入新集体,安心投入接下来的复习备考。而帮助新同学的重任,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方锐肩上。


“我哪有那个闲散时间?!”一天觉都睡不够。


“也不占用你休息的时间,就平时在学校里顺便拉拉扯扯就行。”


“不行!”方锐觉得惊悚,他说我躲都来不及,老师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叶修白了他一眼,“又不是让你做亏心事,瞎瘠薄惊悚什么?”


方锐不情不愿地从办公室里退出来,心想在学校大家不就是埋头书山,沉迷学海?下课狂写试卷,上课凝神听讲,哪有什么时间拉拉扯扯?


想了一节课的成果,就是下课的时候,吴羽策看到方锐憋了半天,终于戳了戳前排的周泽楷。


“那啥……你要不要一起去厕所……”


吴羽策:“………………”


周泽楷欣然同意。


“哎!”吴羽策在方锐出门前拦住了他。


周泽楷在门外探头张望,方锐只好跟他说:“你在外面先等我一会儿。”


“你有病啊,上个厕所还要两个人一起?”


“你才有病吧?这你也管?”明明是吴羽策张嘴就呛人,可方锐看他脸色不好又赶紧改口,“不是,这是老叶给我的任务啊,帮助新同学融入班集体。”


“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点什么?”


“什么?”方锐一惊。


“你是不是喜欢他?”


“卧槽!你听谁说的?!这特么谁造的谣?!让我找出来打不死他我——”


“真打?”


“打啊!必须打!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什么奇葩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打两顿!”


吴羽策指着方锐身后,“他自己说的。”


方锐回头看到周泽楷,觉得像是空中飞来一片大刀,削去了他的半拉脑袋,剩下的半拉一片空白,一片死寂。


“你没说过吗?”周泽楷人长大了,话变少了,但是心没有变,所以以为所有人也跟他一样,都没有变。


“我……”方锐本想说我他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一开口,那天下午的落日余晖和红铜烈马,天边的火烧云和黑板上的牡丹花,函数和向量,和煦和温暖,光和美。一下子就全涌到了他眼前,全息影像一样历历在目。


“上啊!还特么打不打!”吴羽策说完一脚踹开方锐,自己扑了上去。


“卧槽!!”


方锐还来不及缅怀的昔日情思,便被吴羽策这一脚,踹成了一句涵盖了千言万语的“卧槽”,铿锵如炮火,惊悸像刺猬。


 


叶修看着办公室里一列成行的三个大小伙子,一个脑袋两个大都不够用。


“方锐,你长本事了,我让你关照新同学,结果你就给我带着人打架?”


“我错了,下次一定改。”方锐心想,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也不见得能打起来。


“上次说再有下次怎么办?!”


“这次我没打呀!”方锐委屈,觉得丁丁好疼。


“那你们谁来讲讲,为什么打架?讲得清楚就罚罪魁祸首,讲不清楚就三个人一起罚!”


结果吴羽策和周泽楷各自绷着一张誓死不屈的面瘫脸,方锐先遭不住了。


“哎,怪我!”


“……”叶修真想一烟头摁死他,就这一怼就怂的气节,不切你切谁?


“你们俩先出去,方锐留下。”叶修头疼,忍不住点了根烟,“你这是什么情况?你不是浪子回头了吗?”


“浪子回头,回头再浪啊。”


“你就这么怂?一点都经不起考验?”


“毕竟是周泽楷。”


“那吴羽策呢?”


方锐不说话了,白月光和朱砂痣,蚊子血和干米粒,痴心和妄想,我两个都舍不得。如果两全不能其美,那我希望他们两个在一起。


叶修震惊半晌,最后无力地说:“方锐啊,人,真是卑鄙。”


当然最后也没真的切丁丁,只是罚方锐抄了五十遍《春江花月夜》,晚自习后周泽楷和吴羽策留下来,每人帮着抄二十遍,剩下十遍还抄得方锐鬼哭狼嚎,满眼都是江江江江江江江……


“我们家十年前来过一个算命的,说我五行缺水,非要给我改命,我现在后悔了,都怪他瞎瘠薄乱改,你看现在这大水泛滥的!”


吴羽策把二十遍《春江花月夜》摔在方锐桌子上,开始叮叮咣咣地收拾自己的书包。


“他是不是给你改了个五行欠操?”


 “你说啥?!”方锐受到了惊吓。


吴羽策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方锐,将一个大写的“冷漠”挂在了鼻梁上,方锐觉得自己出了一背冷汗。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说你欠操。”周泽楷也把抄好的二十遍递了过来。


“…………靠!!!”


 


9.


高三是一个可以让时间消失的神奇存在,你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过程是什么,就已经从开头走到了结尾。临考前最后一次上课,明天就要放三天休假,叶修难得啰嗦,在讲台上反复讲着注意事项的车轱辘话。


吴羽策小声问方锐:“你打算考哪里?”


“没打算啊,先考出来再说吧,你这么有把握,指哪考哪?”


“我还行,就怕你考不上,所以问问你,要不我做错几道选择题……”


“我靠!你快拉倒吧,你先想办法把你的数学大题作对再说,一道题二十分呢,到时候别说哥没等你!”


方锐看到周泽楷回头,问他:“你呢?你要考去你家那边吗?”


周泽楷点点头,“考完就走。”


方锐愣了一下,“怎么不早说?给你开个欢送会——”


“那你跟我去一趟初中吧。”


放学以后,他们溜进初中时的教室,明黄的桌椅摆放得参差不齐,周泽楷指着其中一张桌板,“你看,你刻的。”


方锐定神一看,还真有,一行小字:周泽楷。


“以前没有,我走了以后你刻的。”


“说这些干嘛……”


傍晚的光辉从窗户外投射进来,像极了那天下午的火烧云,也像人世间所有可遇而不可求的富贵荣华。周泽楷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脸凑过来,说方锐,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方锐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此情此景他竟然蓦地想起吴羽策来。一个是穿肠毒药,一个是刮骨钢刀,都是些美丽而致命的东西。所谓浪子回头,回头是岸,岸上有一个家,家里住着两个人,两鬓斑白——都是痴心妄想。


方锐摇了摇头。 


周泽楷说,你又骗我,这次我真走了。


方锐还是摇了摇头。


 


方锐刚走下楼,就被吴羽策堵在走道里。


“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方锐,你别他妈太自以为是啊!”


“真没什么!你相信我——”


“信你什么?到死才能知道真爱是谁?你还没到死吧?你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我怎么信你?!”


吴羽策按住方锐四处闪躲的肩膀,周围的空气燥烈起来。


“吴羽策,”方锐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有点红,他说:“别吵架,别发脾气,别像小孩子一样。”


他每说一句话,吴羽策的眼眶就更红一圈,已经不用上的晚自习的铃声突兀的响起来,很久都停不下来,方锐觉得可怕极了,就像丧钟在长鸣。


“下一句是不是还要说大度一点,像个成年人一样?”他说,“你这人心大,能装得多,我受不了,就这样吧,彻底完了。”


吴羽策甩脸就走,他走得很快,踏过水泥地板的时候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像一面愤怒的小鼓。


“早点回家啊!别乱跑!”其实方锐想说的是,你要是不信我,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啊。


“滚!!”吴羽策头也不回地吼。


他不需要任何关照,也不需要任何解释,迅速地冲进了一片黑暗的夜色中,决然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这场景真眼熟。


这下真的鸡飞蛋打了,浪子的心劈作两半,每一半都是赤诚的真心,可是有什么用呢?毕竟它不是完整的一个,所以最后成了狗都不理的冷笑话,这才是正确结局,合理。方锐蹲下来,摸了摸自己干燥的脸颊,没有眼泪,大概都流成了一条淌往心中深渊的河流。


 


这一年对毕业生来说,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年,高考前一天,方锐他们学校的教学楼上,有一个学生跳了下来。好在他们学校今年没做考点,这件事被迅速压了下来,可是方锐家住的近,出门买个菜的功夫,消息就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都不敢往深想,越想越害怕,也不敢向同学打听,怕误会一场又影响了别人的心情。结果就是他揣着这么一个定时炸弹一样的秘密失眠了一晚上,第二天去考语文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跳下来的是谁?我折了周泽楷的面子?我还怼了吴羽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跳下来的是谁?……


以前林敬言总说方锐的作文太放飞,高考一定要克制,这下好了,克制过头,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直到他浑浑噩噩地走出考场,看到跟叶修站在一起的吴羽策和周泽楷,才像《枕中记》中的主角一样,梦中一生跌宕起伏,尽享富贵荣华,洋洋洒洒万八千字,及醒,痴心妄想,戛然而止。


及醒。


人生似梦,白马成空。


原来这世上最跟自己过不去的,只有此间的少年,只有自己。


可是这样的少年时光再也不会有了,光阴如册,山水如册,一页页翻过去。


方锐眼前一黑,已是过往的少年。


 


10.


一行五人,在饭店门口发呆良久,直到忍无可忍的叶修骂骂咧咧起来,众人才恍恍惚惚地进了门落了座。


方锐当年才考完语文一门就两眼一闭睡了过去,这一觉直接把剩下一天半的高考从头睡到了尾,估计是这么多年来都没睡踏实过,这一下松了劲,天崩地裂都顾不上了。至于他心心念念了一晚上想不开跳楼的那位,是个在学校经常被霸凌的住校生,也算报应吧,方锐醒来后想。


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半个月后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独自去了复读学校,在之后的五六年,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怎么走过了平湖烟雨和岁月山河,最后是修炼成精还是融入碌碌无为的众生,都没人知道。


直到两个月前,已经脱离人类灵魂工程师大军堕落成腐朽资本家的老魏,在自家店里接到了方锐从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整个人都是世界名画《呐喊》那形状的。他尖叫着招来了在柜台里帮忙的叶修,然后两个人在电话里把方锐狠狠地批斗了一顿。


“别浪了,回来吧,祖国的花儿一样红。”最后叶修说。


“只有花儿怎么够,”方锐说,“办一场盛会,摆一桌烈酒,野蜂飞舞,放浪形骸,我要声势浩大地回归。”


“可以,我们在三里屯等你,情种。”


方锐想,我不是什么情种,我只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这世界我来的时候,是囫囵完整的一个,一辈子才过了小半,我的心就劈作两半,不知道丢在那片荒野了。


 


老魏走在最后,拉着方锐小声说:“你还好吧,你挺住啊。”


“你换个词,别说挺住,你一说挺住,我就想起病人请不要死在走廊上。”


“你还有心思贫呐?看来心态不错啊,没有辜负这么多年浪子的威名。”


叶修把一杯烈酒递给他,“刺激吗?声势浩大吗?”


“太浩大了,震耳欲聋。”太刺激了,撕心裂肺。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事儿不是早就盖棺定论了吗?”


“定了吗?”叶修瞪眼。


“定了吗?”魏琛也瞪眼。


“我怎么不知道。”吴羽策回过头来。


“我也不知道。”周泽楷也回过头来。


“卧槽!”方锐吓得按住自己的胸膛,“我这是穿越了吗?我们是一条世界线上的人吗?什么声音,这么响?”


“跳太快啦,”魏琛拍了拍他的心口,“你紧张,你兴奋。”


你活过来了。


这世上大多数的浪子,游刃有余了一辈子,游走在不同的人之间,不知何处是停留,偶尔一个人站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肺腑里都是透凉的空气,看似潇洒,看似成熟,其实都是无上孤独的画面——这不能叫活着。


不要说感情痛苦,不要怕带来伤害,不要总想着抽身离去,早早做了红尘外的不归人。这世上动荡的从来不是命运,风未动,旗未动,是你的心在动。


“小孽障!”


魏琛指着方锐的鼻子,“谁叫你点辣锅的?赶明儿半夜胃出血了又一个人撅在沙发里哭?!”


自从上个星期方锐凌晨三点打电话问魏琛胃疼应该吃什么药之后,魏琛就惦记上这茬了,他总觉得方锐被资本主义腐化了肠胃,在大洋彼岸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我跟你换吧。”点了排骨浓汤的吴羽策面不改色地把方锐那一锅飘满了辣油的红汤端了过来。


“啧啧啧,吴女士这些年也吃上人间烟火了啊,”方锐感叹,“我记得当时大家一起去撸串,还得给他单点一份混沌。”


“娇气。”周泽楷把一杯温度晾的刚好的热茶放在方锐手边,简洁地吐出两个字。


“你说什么?”


“贵气,贵气。”方锐赶紧把细细涮过的两双消毒筷子分给左右两人。


“我的呢?”魏琛眼睛都快瞪脱框了。


“自己涮!”


“逆徒!!”老魏诅咒,活该你一生修罗场,到死都求不得解脱。


然而这就是爱情,love is so bitch!真爱至死才能出现,动了心,就要与它不停地缠斗。


准备好了吗?小伙子,你要与你的感情至死方休么?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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